我家附近那口水塘是伯父的,在我的记忆里,乡亲们几乎家家都有一口水塘,惟独我家没有,父亲是一个石匠,长期在外做工,一直没有打一口水塘的充足时间。
伯父的那口水塘处在院子的中心位置,一年四季都很热闹,洗菜洗衣淘米,菜园浇地灌水,都用这塘里的水。清早的女子端着一木盆衣服,木盆一端在手另一端挺在腰际,人朝着没盆的一边稍微倾斜。女子在两垄玉米地间的小路一步一摆娉婷走过。水塘就在小路的尽头,一块长方形的青石洗衣板铺在塘边,像等候了一个晚上的有情人,在清早泛着青亮的光泽,幽深中透着无比的温暖。
女子把衣服拿出来,还没开始濯洗,另一家媳妇也来洗衣了,隔着玉米地,老远就脆生生打着招呼。三个女人一台戏,四五个女人更是戏中戏,偶乐开点野性的玩笑,说到开心处,几个媳妇心照不宣肆无忌惮哈哈大笑,旁边蹲着一个待嫁闺女,羞涩地低着头专注洗衣耳朵却支着,红晕着脸偷偷地笑。女人们围在水塘边,洗的洗搓的搓捣的捣等的等,把上午的时间揉进水里,像塘边波澜不惊的水,让衣服一搅,涟漪一圈圈向外扩散,毫无遮掩在水塘这个特定的氛围里舒展,蔓延。
中午,水塘复归平静。塘基上种着蔬菜,豆角绿嫩的藤已经蔓上用树枝搭就的枝枝丫丫的架子,辣椒苗深绿簇拥的叶子间,星星点点的白色辣椒花娇柔盛开,嫩嫩的小黄瓜,一端的花朵还没有完全脱落,半遮半掩藏在一大片黄瓜叶间。几个小男孩就躲在黄瓜藤下面,伸出长长的钓竿,钓塘里的蛤蟆。塘里的大都是黄蛤蟆,比田间青蛤蟆的肉质要细腻一些,只是数量有限,一天难以钓上几只。也有胆大的偷偷钓水塘里的鱼,如果被伯父发现了,吆喝一声,往塘里扔一石头,塘里的鱼、水草里的青蛙、黄瓜藤下的小男孩,都吓散了。
年关将近,家家户户开始干塘。在乡下,干塘和杀年猪,是春节的前奏,比一般节日要热闹隆重得多。在物质匮乏经济落后的当时,干塘不仅是一种生活的乐趣,更是对可以改善一下生活的热望,只可惜我家没有塘可干,只能站在塘基上沾染一点别人的幸福与快乐。塘基的底部有一个坑眼,干塘时,拿一根长长的竹竿伸进坑眼来回捅几下,塘里的水便喷薄而出,水面渐渐矮下去,塘里的水在慢慢消失,支撑青石洗衣板的柱子露了出来,有鱼开始跳跃。露底了,大大小小的鱼在塘底你挤我我挤你,找缝隙穿梭,却始终逃不过最后的命运。在浅浅的淤泥中,看到一些装药的罐子,东一个西一个静卧在表层里。大人们装作没看见,有好奇的小孩子,用硬土坨去砸罐子,想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宝贝。随着罐子的破裂,有血水从里面慢慢溢出来,被老人发现了,过来拧小孩子耳朵,说你要死啊,敢砸你自己的胞衣。我后来才明白,那些罐子里装的原来是我们出生的胎盘,接生婆每接生一个孩子,会把与我们生命密切相依的最初那一部分,密封好,由作父亲的提着清早丢到附近的水塘里,去时不能撞见熟人,丢掉后不能回头。不管人长大后身到哪里,胞衣留在出生的地方,这个地方会是远行人永远的牵挂和回望,纠缠人的一生,直到生命终止。
伯父干塘后会把一些细小的鲤鱼或鲫鱼送给我家,我在屋后挖一个坑,提几桶水倒入其中,然后从伯父送来的鱼里选几条红色的小鲤鱼放进去,一口小水塘便打好了。终于有了一眼属于自己的水塘,尽管很小,但看着鱼儿浮出水面吹着水泡,那种幸福的感觉至今还无比的温暖和难忘。等我放学回家,怀着急迫的心情来到屋后的小水塘,水早干了,鱼儿也死了,白色的肚皮上爬满了蚂蚁,为此,我曾伤心了好几天。
九三年,我去乡里上初中,住校,水塘和我从小生活的许多事物,都开始从我的视线里逐渐模糊。参加工作后更是很少再回老家,为了生存努力奋斗着,在付出的过程中,身边日常的事物最容易被忽略掉,心里想的是怎么应对明天。当年少的梦想逐一实现,最后的结果却并不能令人激动,而往往在此之前的一些艰难追逐,依然搁在心里,清晰着,磨着心智。故乡旧时的那些事物越来越让我牵挂,我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但每次回家总让人心情沉重。回家之前,我就听说这些年许多村子都成了空心村,没想到我们的村子同样也是人迹稀少,经过村口的几个家庭,都是大门紧锁,听不到鸡鸣,听不到狗吠。田地荒芜了许多,水塘也无人打理了。院子里早已用上了自来水,再也没有人去伯父的水塘里洗菜洗衣服了。有几次我想去水塘看看,父亲说,水塘好几年前就是污水沟了。到底没再去看一眼水塘,明知真像的残忍,不必去揭穿它,不如内心保持一份美好的回忆。(文:曾宪良)
{#commenttime}
{#commentuser}[{#commentip}]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