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平抗战散记

——写在抗战胜利70周年之际

文：刘日光

　　一、平静高平，末路鬼子

　　1945年春，时属新化县永固镇的高平①，仍是卢公仙人嘉许“别处大旱，此地有收，别处大难，此地无忧”的福地，仍是于三国时期曾置县治、避过无数硝烟战火的安宁之地，仍是栖息着8万多乡民、每年可输出大米1000余吨的生机之地。

　　而此时，侵入中华大地的日寇，已陷于穷途末路之中。为攻占当时最大的抗战机场—芷江机场，然后从芷江出发进攻重庆，以达到迫使当时的国民党政府投降、扭转战局的企图，日寇动员8万余人，分左、中、右三路进攻，发动了湘西会战。战线从雪峰山山脉新宁-武冈-武阳-洞口-隆回-龙潭-新化-益阳共计300多公里。

　时中路为进攻重点，日寇先后派遣116师团（109、120、133联队）、47师团（131、91、105联队）、独立86旅团共计3万多人，兵分五路向驻守的中国军队第四方面军第73、74、100、18军进攻，意图经隆回、洞口、龙潭向芷江进军。而高平，正处于116师团109联队攻取龙潭必经之地。

　　当狼遇上了羊，会有狼爱上了羊的浪漫故事吗？

胡琏题民族魂石碑(刘再林提供图片)

　　二、民族抗战，高平印象

　　1945年4月13日，日寇109联队第一大队1000余人，作为攻击先遣队，夜入高平金凤山及茶山宿营，14日白天再由此从茶山出发于4月17日占领龙潭附近制高点青山界﹑圭洞﹑红岩岭战略要地。随后，109联队大部亦经高平前往龙潭，并在马王界受到阻击。这是高平境内的第一次战斗。

　　而此后进犯高平的，除了91联队外，还有5月8日奉命从洋溪、红岭等地撤往高平境内的隶属于日寇47师团131联队的重广支队（山地特种作战部队）。这些日寇残害高平百姓，直至5月24日败退。自此，平静的高平不再平静。

　　5月7日，由益阳经新化半山南下的18军18师进驻罗洪， 师部驻扎在罗洪邹代普家（现罗洪乡政府所在地）。当日入驻的18师，即与日军91联队先遣队反复争夺天竺山牛栏寨制高点五天五夜，并最终控制了牛栏寨制高点。惨烈的战斗就此拉开大幕。同时，73军15师、77师先后亦加入战斗。

　　惨烈的战火燃起，高平境内处处狼烟。金凤山、茶山、乌鸡山、白沙界小泥氹（dang）、颜公坳、灯笼坳、栗坪、龙世界、池家桥、雪界、茅坪、铁山、喻家、茶山、大桥边、中黄信、孟山垅、石脚、顺水桥、禾枪咀、巴油、风送垜、唐家垴、仁风亭……这一处处地方，洒下了抗日烈士的鲜血，也埋葬了入侵的鬼子。

　　其中，金凤山、龙世界、白沙界、牛栏寨、雪界、龙世界等地，战斗尤为激烈。18日，我73军找到白沙界附近居民袁迪生父亲带路进入白沙界一带攻击日军；15师由龙凤山及分水界向南,18师52团主力及54团一部由罗洪-黄金坳-巴油向东,77师由苍溪山向西南合力围攻。我军奋勇突入敌阵，反复与日军肉搏10余次，毙敌100多人,俘敌2名。袁迪生老人后来回忆起来不觉惊心动魄：“当时狂风大作，大雨倾盆，电闪雷鸣，白沙界小泥氹（dang）因肉搏战而血流成河。”白沙界当年战火燃烧的地方，至今寸草不生。

　　在高平境内，我73军15师﹑77师﹑18军18师与日军四十七师团重广支队(131联队) ﹑91联队六千多人进行了大小战役20多场,歼灭日军一千多人（含重广）,我军阵亡约六百多人。其中，作为高平抗战的主力部队，18师阵亡将士300多人。

《墓志铭》残碑记载了高平、罗洪阻击战我军将士英勇顽强与惨烈牺牲状况(刘再林提供图片)

　　三、遍地狼烟，血腥罪行

　　时百姓见日寇杀来，常举家逃往深山躲藏，以避灾难。笔者母亲当时刚出生不久，即被外公以箩筐挑之，躲在深山，数日不得回。然有因小孩走失回去寻找被抓被杀者、因救家中财物被杀者、因不及躲避全家被杀者，难以一一例举。

　　尤记得小时候在家，听老人谈论，当年日本鬼子抓百姓当挑夫挑粮抬人，竟以年龄为据，80岁者担80斤，18岁者担18斤，以此来折磨人。而当时被抓者，多为老人。有被抓者，不愿抬伤兵，即被杀；有抬不动者，即被杀；有意图逃跑者，即被杀。而躲藏山洞者，婴儿啼哭，恐被听到，以手捂之，竟至窒息；有妇女怕招污辱，竟全身涂满粪便……

　　时有回小财主袁子玉设宴款待日寇，谁知引狼入室。鬼子酒醉饭饱之后，奸了他的妻子、儿媳和女儿，并抄掳他的财产。老头子也同样被抓去当挑夫，同样死在日寇的东洋刀下。而金凤山顶曾有巨樟，立之上可见宝庆府。日寇偷袭金凤山高地后，将抓来的妇女轮奸后，挂之树上，用刺刀捅，直至死亡……

　　据史料记载和经历人回忆，日寇在高平期间，作恶多端。战后永固镇（当时永固镇含现在高平、罗洪、迎光、栗坪、大观等广大地区）统计共残杀无辜民众1508人,伤403人,烧毁房屋无数，财物损失无数。其中5月17日，日军退入侯田凤形、前寨、回小等地，盘踞8天之久。仅在此期间，受害人数就多达一万五千七百一十五人。其中被杀一百五十四人；活埋三人；被强奸的妇女二百二十八人（强奸至死的十二人）；烧毁房屋三千三百七十二间，其中孟公一带二千八百六十间，巴油村二百三十九间房屋化为灰烬，至使五个村庄夷为平地。此外，杀死耕牛六百四十一头，牲猪三千六百九十口，抢走粮食二万余担，物资损失数以十万计。

　　劫后的凤形和巴油一带，人们生活困苦不堪，病疫四起，光巴油一村便死去四十五人，如杨家献一家四口全部死光，杨家朋的两个弟弟、妻子，三个儿子都相继死去。

　　当狼遇上了羊，没有浪漫，只有杀戮，只有苦难！

昔日和日军激战战场白沙界(曾勇提供图片)

　　四、历史祭奠，文物灭失

　　抗战胜利后,原国民政府为了表彰18师在高平抗战中的贡献及付出的重大牺牲,纪念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与十八师在湖南省新化县永固镇大桥边 (现属于隆回县高平镇)高平中学后山坡上修建了笫四方面军第十八军十八师湘西会战阵亡烈士墓，将18师阵亡的300多名将士合葬在一个大墓内。该墓于1946年春天建成，墓碑全称为“笫四方面军第十八军十八师湘西会战阵亡烈士墓”。时任十八军军长胡琏为之题“民族魂”3字石碑；时任新化县长胡翰题 “浩气长存”4字石碑；十八师师长覃道善隶书题联： “为五千年民族争光，歼彼倭冦;替四百兆同胞效死，复我河山”；时任湖南省省长王东原魏碑题联：“伟绩著丹书，姓字共江山并永;丰碑磨碧落，光芒与日月同辉” 。永固镇人﹑著名的平民教育家﹑枫林中学﹑民范女校校长周方撰写的《墓志铭》，记载着永固镇内各阻击战中国军将士英勇顽强与惨烈牺牲实况，以及“阵亡烈士名录”。整个墓占地1200平米，庄严宏伟，寄托着后人对牺牲将士的无限敬仰和哀思。

　　该烈士墓由8万多高平乡亲与18师共同修建，是湘西会战高平及罗洪境内战役的历史见证，是中华民族面对异族入侵不惧牺牲奋起抗击的历史见证。它是中华民族抗击外侮的精神象征，具有非常高的史料及文物价值。十八师离开高平时，将烈士墓的守护，托付给了8万多高平乡亲。

　　非常不幸的是，十八师烈士墓地面石碑建筑于1954年被隆回三中（永固镇于1952年10月份划归隆回县,高平中学改成隆回三中）师生当成“四旧”全部拆除用做水井及其他用途，原有公墓被改成操场。后来公墓遗址几经变迁成为目前附近居民公共活动场地,任人禽踏行，令人伤感。而胡琏等题写的石碑及墓志铭碑等，则散落各地，一时难寻踪迹。

　　五、年轻的淡忘，老人的奔走

　　随着时光的远去，高平抗战在历史的纪录中发黄、破碎，变得残缺不全。新一代的高平人，忙于挣钱，忙于生活，忙于各种精彩。偶尔茶余饭后听老人聊聊日本鬼子的罪行，说说日本鬼子的残忍，很快就会不再想起。这段惨烈的历史，或将永远埋藏在时间的沉埃中？

　　历史不容忘记。一群老人站了出来。

　　2004年底，家住高平侯田白沙界附近文升村竹山湾的袁迪生（已经过世）站出来了！时年77岁的老人和妻子从退休金里面拿出4000多元，在当年的文升村竹山湾背后铁山花岗石上刻下“卫护河山”4个大字，谱写了《铁山魂》及《铁山秀》2首诗。《铁山秀》诗云：“白界铁山龙虎栖，望云三凤识时飞。娥眉月照观音渡，天马鞍衣悟空驰。”老人对家乡秀丽河山的赞叹跃然纸上。《铁山魂》诗云：“国破家空鸟禁声，中华魂唤抗倭侵。军民奋起铁山捷，血肉横飞白界红。”当年抗日血战的情形，俱在诗中。（袁迪生父亲1945年亲自带领中国军队进入白山界阵地围歼日军重广支队,袁迪生老人战争结束后亲自参与了战后调查。）

　　袁征凯老师站出来了！2005年抗战胜利60周年，当时已经81岁高龄住在三星村的袁征凯老师用自己的退休金，花费3年时间奔波，找到当时政协﹑文物及当地政府部门，多次上书建议，请求恢复高平18师阵亡烈士墓，为高平后人留下一点记忆及精神财富。人是需要精神的，民族更需要精神啊！现已90岁高龄的袁老，仍在为恢复烈士墓呼吁、奔走。（袁征凯老师曾于1945年5月15日被日寇抓住带路前往金凤山庵堂，后逃脱）

　　罗洪老人邹今友（已经过世）、侯田袁国新老师、袁健中老师、新化老乡陈中林、金凤山村彭霞老师……这些人当中，有的进入耄耋之年，有的正事业当头，但他们用各种方式，在诉说着，在努力着……

　　当年日本鬼子抓人当挑夫，以年龄为据，年高者多挑；而如今，守护历史，重任仍将由老人承担？

　　六、不忘苦难史，重塑民族魂

　　日寇的入侵史，是一部中国人民受难史，是一部中华民族抗击外侮的战争史。自古以来一直平静生活的高平人民，经受如此深重的苦难，不也是当时中华民族的缩影吗？这段历史，能够忘记吗？

　　新闻中，经常有日本政要前去靖国神社拜祭，我国外交部严正抗议的报道。这说明，日本人仍在祭奠他们心目中的“英雄”—那些曾在中华大地上烧杀抢掠的鬼子！而在中国，在高平，安息着300多抗日阵亡降士的大墓，却迟迟难以恢复！想要祭奠抗日先烈、民族英雄，去无可去！

　　历史需要记录，记录需要载体；历史需要回忆，回忆需要载体。

　　我们呼吁，恢复烈士墓，保护这一记录历史的载体；我们期望，大部分来自东北、牺牲在高平的抗日烈士，在为之浴血奋战的土地上得到安息，受到尊重；我们希望，曾受过的苦难，永远不再发生！

　　时任18军军长胡琏题写的“民族魂”石碑已经找到。虽历经沧桑，但“民族魂”三个大字仍苍劲有力，清晰可见。

　　70年过去了，什么时候，“民族魂”碑刻能复归原位？什么时候，民族魂能在民众的心中，重新树立？

　　历史在期待，前辈在期待，烈士们在期待……

　　后记：在前辈们的感召下，一群中年、青年高平人站出来了，他们在呼吁，他们在寻找，他们在设计，他们在行动！确认墓地原址、寻找碑刻、寻找见证人；拍摄纪录片，撰写历史纪录，与政府协商……

　　他们是：曾勇、曾汉、曾模、曾贵平、刘再林、李典春、王子贵、王海石……

　　当然，在行动中的高平人，还有正在阅读此文的你！

2015.4.28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