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

　　(文：肖林妮)母亲让我去喊父亲回家吃饭，二十年来，我第一次踏进祠堂。

　　墙垣快坍塌完了。部分没倒的地方也随着岁月的侵蚀而四处剥落，有些许坚挺的地方偶尔裸露出点点青苔，或是没有名字的野草在砖缝里恣意生长着，时不时也会看到一两株蒲公英傲立在摇摇欲坠的墙面上。屋顶上两边的飞檐还在，黑白相间，静静相守。天很阴沉，黑，白，灰，让我幻想起庭院深深里那些被浸猪笼的女人。

　　最早于祠堂的记忆，是两岁时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开裆裤，吃力地爬上祠堂东屋二楼找在那干缝纫活的母亲要奶吃的镜头。楼梯是木制板式梯，一米宽左右。常常爬到中间因为恐高而害怕得哇哇大哭。母亲听到哭声总会着急地跑来把我抱起，一边喂我吃奶，一边不停地“莫吓哦莫吓哦我的崽”。吃饱了我就会在母亲的制衣间里放肆跳跃。一直跳到传来一楼铁匠铺里铁匠叔叔举着血红的烙铁跑到院里大声吓唬的声音为止。这时我就会安静下来，然后痴痴地看着墙壁上本家叔叔画的壁画。画面上画的都是日本鬼子当年进村来的情景。妈妈告诉我，那个画面上的漂亮的小男孩是我父亲，因为被日本鬼子逼着抬水吃不小心绊了一脚而被鬼子痛打了一记耳光，旁边那个被鬼子捆在树上拷打的是我邻居的爷爷，他们家仅有的一头猪也被鬼子抢走了。画面上还有看到肥猪被抢走时呼天抢地的阿姨奶奶们。

　　刚有了记忆，却深刻在祠堂的壁画映射的仇恨里。

　　祠堂的院子四四方方，地面铺的全是青石板。那时村里开会、放电影都在这里进行。我没有真正看到过也没听到过谁家女人在这里被浸过猪笼，也许那些传闻只在电影里才会有的吧。石板被来来往往的人们磨得溜光亮堂。旁边的碾米机房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米糠扬起的粉末把人们的头发眉毛染成霜花，时有不小心遗落的米粒粒，引来各路扑楞着飞来觅食的小雀儿。顽皮的孩子常用自制的弹弓射向它们。雀跃起，人欢呼。

　　后来，碾米机被散了骨架，家家户户有了电视机，祠堂一年四季敞开的大门被悄然虚掩上了。门口那两只威严的石狮不知去向，石刻的对联也被粉碎。野草儿窜进缝隙，自顾自茂盛地生长着。

　　张宝老太就是在这时不请自来到祠堂里“安家”的。张宝老太年轻时守寡，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儿子拉扯大又给他娶了媳妇生了两闺女，可日子太穷，媳妇儿领着两孙女远走他乡并杳无音讯。老太的儿子终于在一个温暖的早晨里脱光了身上最后一根纱，在吓坏了村里早起的姑娘媳妇们后，边哭边笑边唱地绕村子跑一圈，然后扑通进了村里最大的池塘里。张宝老太哭瞎了双眼。后来有人搀扶着老太推开了祠堂那扇虚掩的大门，随便在屋檐下铺点稻草，算是安顿下来。东家给钵子里添点饭，西家丢件衣裳。偶有阳光照到，老太就摸索着脱光上衣使劲拧，说是要把身上的虱子弄干净。曾看到邻居伯娘把光了上身,耷拉着奶子，骷髅一般的老太搀扶到祠堂门前的小溪里帮她擦着身子。也曾记得张宝老太洗完澡后说了句“真享了天子的福啊“这样的话。

　　没了热闹，没了人气。马蜂儿涌来，它们嗡嗡着把家安在了祠堂那十几根巨型屋柱里。那让全族人引以为豪的颇显庄严的屋柱被蜂群弄得千疮百孔。曾被孩童们用鼻涕抹得亮光光的屋柱表层开始层层剥落。后来与鼠为邻的张宝老太也与儿子团圆去了，茅草丛生的祠堂又换来了新的“主人”。

　　这位轻的汉子拨了茅草，灭了鼠窝，砸跑毒蛇，然后在祠堂里用学到的技术进行科学养鸡。养鸡致富了，汉子腰杆挺直了。在看到村民为环保问题与非法开采的资源作斗争时，自告奋勇地进城去为村民维权。只是汉子作梦也未曾想到的是维权不成，自己却被冠以破坏企业生产经营罪的罪名而被关进了监牢。

　　祠堂的大门，被再一次合拢。最后栓上。

　　外墙边，老祖宗种的一百多年树龄的庇佑祠堂的桂花树被原村长以200元的价格卖给了造麻子做砧板。父亲怀念老祖宗，又在祠堂边上种下了五棵桂花树。五棵桂花树又被现任村长卖给了长沙来的老板，祠堂的一半被村长拆掉后用红砖砌成一排平房，说是用卖桂花树的钱建的敬老院。

　　一边是 棕褐色的没有了生命的木柱，一边是涂着绿色劣质油漆房门的钢筋房，东边红砖墙西边黑瓦房，中间还隔着未完全坍塌的断壁。今风？古韵？

　　而远在县城一隅的族人的总祠，也在前年的春天的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开发商强行拆除。几个看守的老头们被强行掳走并附以犯罪二字。祖宗的牌坊也连夜被转移。族人四处寻找无果。后来被人偶“遇”时却发现它孤零零地躺在某个知名人士的圈地里。上面纯金的几个大字却被人刻意地用工具削掉了部分黄金。当族人想要回这块在城里矗立了四百多年的牌坊时却被告知须与知名人士圈地相邻的族人的风水宝地来置换为条件。可怜的族人，为了要回祖宗的牌坊，只得战战兢兢地在置换协议上签下了同意二字。知名人士笑了，族人们哭了。

　　父亲在指挥工人翻修祠堂的瓦片。高高翘起的飞檐上的长出的杂草仿佛在向人们诉说着岁月的痕迹。祠堂这么旧了就随它去还用整修吗？父亲答非所问地说海外人士都要回乡祭黄帝。没有能力保护总祠，就整修好村里的祠堂吧。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眼望县城方向，老眼里涌出泪花。也许，父亲心里呼唤的是总祠的魂兮归来？

写于2013清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