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化“抗敌伤亡荣誉将士公墓”从香槟山迁至狮子山公园,那是早几年前的事情。
“香槟山”原名“伤兵山”。 抗战初期, 军政部第四六后方医院迁来新化, 驻河东县立中学,随着战事的吃紧, 从前线运来的伤病员日益增多, 而医院的医疗设备差, 生活极端艰苦,有一千余名伤病员因医治无效死亡,就近葬于铁牛村的山岗上,此是“伤兵山” 地名的由来。1940年,新化县政府与四六后方医院曾立碑于该处。
七十年代末,新化机械刀片厂迁址于“伤兵山”,山上居民渐多,“伤兵山”亦取其谐音改呼为“香槟山”了。
近些年,企业改制,工人下岗,机械刀片厂被整体收购进行房地产开发。初始,其地仍名为“香槟山”,可能总觉有不妥处吧,于是改成了今天的“辉映江岸”。
在公墓搬迁之前,我去过那几回的,整个公墓在厂区内一角,墓的四周植有青松、翠柏,风景极好。所谓公墓是由一碑一亭一池组成,公墓前有一亭曰“英烈亭”,亭前有一梅花形水池,池前左右各置有一石狮,亦极精美。听说这对石狮是从当时老县城的南门口搬迁来的。
该公墓碑高5米,方柱型,呈锥状,四面阴刻有题词,正面“抗敌伤亡荣誉将士公墓” 几字系当时的县长王秉丞所题。王秉丞,湖南湘潭人,在新化的执政时间大概是1937年至1941年,当时他于新化有一些惠政。比如说老县城的青石板路就是在他的主持下扩展修筑成的。现在县城里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他常常拄着一根手杖在街上巡行,如果谁的行为不合规矩或有违理数,他的手杖是不留情面的。至于掏粪,倒马桶之类的虽然是生活中的小节,却难免成了有碍市容的大事,居民是万万不敢白天做的,必须在入夜或天亮前完成。又有人说他是一个“屠夫”,在位期间杀了不少共产党员。所以,他的政绩后来很少提了,但老百姓记得他的好,依然常常说起他。
至于公墓的另外三面,左侧是管理员王震寰的题词“黄土白骨,日月同永”,右侧是政训员陈卜清的题词“民族之光”,背后则是四六后方医院院长潘江的题词“浩气长存”。只是他们三位题碑者的生平事迹已不可考了。
(二)
又是桃林,又是这个令人难忘的地方。
先前,我因对桃林萧季陶先生之墓的拓印和整理,常常邀红智弟陪我一同前往,也许是他姓萧,先祖也是桃林人,他和萧季陶先生的后人萧祖林先生颇聊得来,在他们的谈话中,有一段尘封久远的往事不时被提起——
大约是抗战后期,日军进入新化界,国民党第73军某部奉命阻击,在桃林布防,分别驻兵在桃林的官阶山、南岳山及鸬鹚坳等三个山头,排长叶振东率部于鸬鹚坳奋力阻击日军历三昼夜,虽身负重伤而不退,直至弹尽而亡。日军退后,战友收拾遗骸时,但见其周身被刺刀扎成了蜂窝。团长哀其壮烈,感其雄勇,将其尸骨收殓殡葬于桃林,即萧祖林先生居地的一侧,并立有一碑。我们去的时候,墓坟早已淹没在路基下,碑文亦仅露现一小截,在当地村民的帮助下始将碑石清理出,兹录该碑全文如下:
“叶君振东,原籍平江,由乡师毕业,受训于军训班四期,为人忠勇诚笃。自抗战军兴,即在本师担任少中尉排长职务。曾参加淞沪、湖口、武宁、滨湖、常桃、益阳诸役,盛负勇敢善战之名。本年四月,敌冦进犯新化,该部于徐家桥首遏敌锋。与敌主力浴血搏斗,经三昼夜,负伤不退,效死勿去。其妻黄国暧为夫殉节,同人等追念功烈,爰将忠夫节妇遗骨,共营巢穴,双葬桃林,以崇不朽之意”。
碑文后署陆军77师230团团长柏柱臣谨志,时间为民国三十四年七月即1945年7月日本投降前的两月。
通读全文,我心肃然,烈士杀敌殉国,理应千秋万代受人崇仰,不料所目睹的却是坟茔湮灭,荒草悽悽,不亦悲乎!
围观的人总是在找寻他们感兴趣的东西,说文中尚有隐晦之处,其妻如何殉节,令人不免揣测。无怪乎此地曾有一传说:
叶排长其妻黄女士容貌姣好,一杜姓连长对其垂涎甚久,乘黄女士完葬其夫将归老家时,在半途将其截住挟至营所,许是未能得逞而置其于死。另有一说,杜姓连长要挟黄女士欲私走,被时在军中的黄女士的弟弟等追赶至黄泥坳处,以机枪扫射,两人皆亡。杜姓连长暴尸荒野,黄女士与其夫叶排长同葬桃林。
至今还有人记得叶排长年幼的孤儿在团长的马上痛哭的情形。
毕竟,传说归传说,尽管人们对73军先前在新化的一些作为颇有微词,但他们的抗日之功却是不可没的。
拓完碑,我们走访了当年的抗日军人萧礼林老人,其时,他八十七岁了,抗战后至今,已六十余年,算来那时他是二十出头,对那段历史应该有清晰的记忆。见到他的时候,老人仍不辍于劳作,在染纸,一种乡下信迷信做道场的纸,双手通红,许是久浸颜料的缘故。
老人领我们走上他家屋顶的平台,指望着远方——那里曾是他们战斗过的地方,每一个山头,每一道沟壑,以及每一寸当年烽火硝烟的土地。回忆中,有兴奋,有痛苦。当我们向他提起杜姓连长的死及叶排长的妻子殉节的事情的时候,老人沉默了,他以一个军人特有的沉默面对我们的疑问。也许他是要维护抗日军人的尊严,也许他自有他难以诉说的隐情,从他眺望远处朦胧的眼睛中我们似乎读懂了他,理解他,没有再问下去。
老人回忆,在那次战斗中,他的父亲作为一个援战人员牺牲了,年少的他就是在那时投身军旅的。战斗结束后,他即随部队开拔去了山东。
天色渐晚,我们与老人道别。临走时,旁边的一老妪问我,像这样的抗日老军人现在仍衣食堪忧,政府能否有所照顾。
一向来,我仅以一己之力搜集整理乡邦文献,老人误以为我是“政府”了,实在愧疚。于今,我的脑海里常常浮现着他们期待的眼神。在这里,我把此情节记录下来,以期盼阳春三月的惠风能够吹拂到这个当年为国家为民族做出了牺牲的如今已垂垂老矣未有所养的抗日老战士的心中。
(三)
高平,是一个古老的县治,建于三国时期,宋熙宁年间,章惇开“梅山”,置新化县,高平始属新化。此后九百年间,高平在历史渊源,文化情感上与新化是一脉相承,血肉相连的。
今年 6月,罗洪老友邹友于先生去世了,我匆忙赶去吊唁。回程中,绕道高平,事出有因——那就是我想再去看看高平抗日阵亡烈士墓中原国民党第十八军军长胡琏题写的“民族魂”三字石刻。
按:胡琏,生于1907年,陕西华县人,国民党陆军一级上将,黄埔军校四期毕业,国民政府统治大陆后期的著名将领。抗日战争中以第11师师长,于鄂西保卫战中死守石牌要塞,荣获青天白日勋章。解放战争中,率领国民党五大主力之一的18军参加内战。1977年病逝于台湾。
如果一个人一生中有许多令人遗憾或伤感的事情,对于“民族魂”碑石现今悲凉的处境,我不能不耿耿于怀。
在四年前,我即到该地寻访过此碑,当时此碑被弃置在田垄中的排水涵上,字面朝天,任人禽踏行,石碑中“民族魂”三字尚可辩,“军长胡琏题”几字却已剥蚀模糊。几年后,重返该地,碑石依然孤寂地躺卧在原处,历经着风霜雨雪。
此碑是原建于高平大桥边的抗日烈士墓中惟一幸存的一块,而墓早已拆毁。建该墓的背景是抗战时期著名的湘西会战,此地为会战中重要的战场。对于当时战争中惨烈的场景,我就不在这里祥述了。千百年屹立的雪峰山余脉中时常发现的弹坑枪眼总是此历史事件的明证。而此公墓可是抗日牺牲的烈士们的骨肉和灵魂的安息之所啊!
正如曾有一挽联所描绘的:“授命大桥边前建公墓,拾骨高平道上哭同胞”。可以想见当时修建此墓的大概情形。
此间,我走访了许多人,然而对该事件的本源已鲜有人知,只有一在旁边静静看我拓碑的老人告诉我,公墓原有许多刻有文字的石碑的,后来大多拆去砌了水井。
邹友于先生于罗洪、高平等地的掌故颇为熟悉,他生前曾告诉我此处公墓的一些题碑的内容,现抄录于下,以留作后世人们的一点回忆。
该墓的全称为“笫四方面军第十八军十八师湘西会战阵亡烈士墓”,除军长胡琏题写的“民族魂”三字石刻外,能够记忆的还有新化县长胡瀚题写的“浩气长存”,以及两幅分别用隶字、魏字题写的对联:
“伟绩著丹书,姓字共江山并永;丰碑磨碧落,光芒与日月同辉。”
“为五千年民族争光,歼彼倭冦;替四百兆同胞效死,复我河山。”
高平因特殊的原因,1951年从新化的母体中剥离出去了,高平与新化的文化与历史的链接也因此割断,被拆毁的烈士公墓中的“民族魂”石刻一如遗弃的孤儿,没有了家,没有了归宿。
是的,昭示中国人灵魂所在的东西,是不应该弃之如敝屣的,特别是“民族魂”,那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希望所在。
而那些曾经为了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献出了宝贵生命的先烈们,我们应该始终牢记他们,这种牢记,不仅仅只是在口中,而应该在心里!(图/文:陈中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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